没提笔前,池虞拍着胸口给挞雷打包票没问题。  提起笔的时候,池虞是懵逼的。  挞雷激情洋溢叭叭叭讲了一堆后,转眼瞧见池虞身前的白纸上片墨不沾。  “小姐,你是忘了写字还是咋的?”挞雷隔空指着她空白的纸,居然怀疑起她的水平来。  池虞忍着没朝他翻白眼,这会她可算明白过来‘铮哥不愿意帮我写家书’的具体含义。  就他这流水账一样的叙述,他写得是一本书吧?  名字都哐哐哐映在眼前了,就叫作《挞雷打仗起居录》  “要精简!要有情感!要表达你最想表达的事,不是什么事都往上写。”池虞搁下笔,缓缓坐回硬梆梆的木椅上,她抬手敲着自己的脖子说,惆怅道:“给你一炷香重新组织语言。”  “王妃也是这般写的嘛。”挞雷坐在凳子上小声嘀咕。

    池虞扬起声音嗯了一声,你懂还是我懂。

    挞雷手撑着两膝,又强辩道:“可是这些都是我想表达的事呀。”  “我和桑娘也有七八年没见了,我想把我这些年的生活都告诉她,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我陌生了,还有我的两个孩子,我的虎儿三岁的时候我就走了,怕已经认不得我了……”  魁梧像座小山的男人幽幽叹了口气,妇人一样愁苦哀思。  “你儿子才三岁,你怎么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池虞听见这么小的孩子就和父亲分别顿时心头一软,用另一只笔沾了滴水在干涸的墨砚上,准备重新研墨。  挞雷指着自己的脸,“哎,你瞧我这张脸放燕都,奇不奇怪?”  池虞抬头端详他的脸孔。  “不奇怪……啊?”

    挞雷满脸的胡子,平时不仔细看只觉得是一个长相过分粗犷的汉子,但仔细观察下才发觉他的眼窝深邃,而鼻尖略勾。  池虞很惊讶,因为这样的特征很明显是西丹人或者北狄人。

    “你不是大周人?!”  “我娘是大周人!我也是大周人。”

    挞雷瞪大眼睛,似乎觉得池虞的判断过于武断,有些伤他的心了,“你看我这眼珠子,这头发还是很像我娘的。”

    池虞看了眼他的头发十分赏脸地大力点头表示赞同,但她提着笔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你娘……”

    挞雷不甚在意地说道:“她就是边城里一名普通的妇人,被北狄人掠走过……后来生下我不久又因为通州频起战乱,所以才随着同乡一起南行去燕都投靠亲戚……”  挞雷边说眉头不自主地紧锁,对于他来说幼年时有着太多不好的回忆,仅有的一些温存的画面都被那些讥笑和恶语撕得支离破碎,露出里面野蛮残酷的现实。  “后来我娘病死了,所谓的亲人也把我丢了出来,是桑娘他爹娘接纳了我,他们说只要我选择了大周就是同胞,我是被我娘生下,被大周人养大的,我自然是大周人。”  池虞想起小时候燕都里也有很多异族的小孩,他们长相有些十分鲜明,有些却与大周人无甚差别,鲜明的大多都是泥奴,是比罪奴还低贱的存在,因为罪奴好歹还是同族同类。

    而他们却甚至算不上人。

    她曾看过几个穿锦带金的小公子对一个小男孩拳打脚踢。  杂碎、异类、怪种……  一些她从没有听过的恶毒词不断从那些本该谈论诗书礼乐的嘴里源源不断吐了出来。  仿佛像一条不断倾泻的黑河,渐渐把那个瘦削的身影淹没。  他或许也是如同挞雷这样的出身,因为脸上还有着一些大周人的影子,那些便也成了他被攻击的原因。  他们骂他娘婊.子、下贱货,还说生出这样的怪物应该先掐死再自杀。  池虞吓坏了,头一回她看见有人像一只流浪狗一样被摁在泥地里,那双冰冷无比眼睛捕捉到她的视线后就再也没有放开,成了她好长一段时间的梦魇。  “小姐可会嫌弃我?”挞雷忽然问她,放在大手下的腿不由自主抖动了起来,仿佛在转移某些不想挑明的情绪。  “如若我并非和你相熟可能会有偏见。”池虞老实说,“不过我现在知道,并非凡事都是非黑即白,大周人也并不是人人良善,异族的人也并不是谁都是杀人狂魔。”  挞雷颇为感动,一拍大腿,“可不是!老子当初就是被几个狗日的世家子给害了,他们家死了一个婢非说是我给害的,他娘咧,我连他家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要不是当时霍大帅经过,我早就人头落地。”  “大帅说带我去挣一个军功,以后也不会有人不把我当人看了。”挞雷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大帅是一个好人,从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对我有不信任,军中有人说闲话,还给大帅打了板子。”  池虞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用笔在砚台里舔了舔墨,摆出一个要落笔的姿势对他说道:“既然你们这么久没见,就说说一些可以让人期望的事,我想那才是你的桑娘需要的。”  挞雷被她一点醒,往书案的方向倾斜身子道:“这个我会!我同将军说好了,等这一次打完北狄就接桑娘到边城来,还有孩子们。”  池虞点了点头,手腕轻转。  一行漂亮的簪花小字就跃在纸上。  “还有、还有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也别再接绣品免得伤着眼睛了,将军对我们都很好,从没有克扣我们的军饷,送回去的钱她尽管用,给孩子们也都吃好些,虎儿应该也到了读书的年龄,要是能多读几个书、识几个字,那就比当爹的强了。”  池虞这次再没嫌弃他的话又臭又长,仔细认真地写了下来。  刚吹干了墨,门外传来冯铮的声音,他带来一个让人又惊又喜的消息。  “小姐,西丹的格桑塔娜公主找你。”  *  “世子你找我?”  关律来得时候心还有些忐忑,特别瞟见他家世子手上的那柄木剑已经有了锋利的刃。  具备了一切伤人害命的要素。  他不想变成靶子,于是自发地在远处打住了脚,扯起一抹阿婶阿妈看了都要心软的笑容。  霍惊弦却没抬眼,对着他的方向手指勾了勾,和善地说:“过来点,不是说有话跟我说吗?”  关律挑起眼,飞快瞟了一下后面的两个小丫头,他一看过去,那两个脑袋就从柱子后消失,溜地飞快。  摆明是她们两把一口大锅甩在他身上了。  呔,坏事就让他出头。  关律扯起两边嘴角,张口就夸道:“世子妃真是吉人有天相,逢凶化吉简直一流呐!”  霍惊弦终于赏了他一个眼光,却没有任何要放过他的意思。  “你跟着王妃那么久都不知道柳小姐这事?”  关律猛摇头,大喊冤枉。  这事他的的确确不知情,更不知道柳秀灵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再此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绑架池虞的人会是上一次世子提起的黑衣人,所以才故意耽搁了一阵希望能顺藤摸瓜,抄他们老底。

    可是后来才发现他们竟然是两拨人,这才更叫人心惊。  “我想王妃……她做这些肯定对世子没有恶意。”关律忍不住替王妃辩驳。

    再被世子抽调之前,关律一直跟在王妃身边。

    一直暗中看着她在定北王府打理着一个不会有人来继承的豪府,看着她设宴、看着她赴约,每日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推不脱的邀约。

    一直都孤独地在热闹的中心打转,却从没有听过她有一声怨言。

    关律觉得王妃是一个懂大道理的人。  不回来娶亲是世子自己的选择,给他定亲也是做父母的权力。  王妃没有派人去通州按着他的头回来成亲已经算是很讲道理了。  这个不喜欢,那换一个嘛!  关律想到池虞,那是模样也好,性子也佳,主要那又弱又强的性格在她身上就变成了一种很吸引人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