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王霍启锋上沙场的年纪比霍惊弦还小一些,征战三十余载,通州的每一寸土地他都了若指掌。  打仗变成了呼吸一般习以为常的事后,霍启锋却依然谨慎。

    他所有的功勋、战绩皆是踏踏实实的一脚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或许有人会因为侥幸而成功,但是侥幸并不能一直护佑在他的头顶。  霍启锋从不信侥幸,他唯一想要侥幸的那一次,却让他失望彻底。  落霞关。  乾北军占领了天时地利,可是依然败了。  所有人看到了结果,都要说一句这绝不可能!  因为局外人所见都是必胜的条件:人马、粮草、军备甚至将领。

    他们远远胜过北狄。  但霍启锋早已看见了坚冰之下的湍流。  那是多少军资人马不能堵截的洪流,就像是大周埋葬前朝的辉煌,定北霍家霸占通州,驰骋金兰七十余年也终会成为被洪流淹没。

    北狄人集结大军前来挑衅,燕都的金令一道接着一道飞往通州。

    他不战得战。  在通州探军的王妃以家慈病重为由,择在这个时期要回燕都,随行护卫的人初定为五千,后在王妃的强烈要求下提到了一万。  要知道乾北军当时兵力仅有八万,而被抽走的人马不说最精锐的也是最年轻的一批。  当时沿途的山贼流匪势力壮大,可也不至于出动万人的乾北军来镇压。  “……世子也被勒令同行,就在他们行到一半的时候,前线消息回传,乾北军于落霞关被重创,王爷和十三鹰骑同陨。”  关律言说至此,神情恹恹。  池虞光听他所描述都觉得心口沉闷,半响才开口问:“世子因此与王妃生出嫌隙?”  “王妃和世子带走的那万人是新锐。”  虽没人敢打包票,但是幸存的乾北军都觉得假如这万人也投入战局,或许,或许战况会有很大的转机。  “那这万人现在如何了?”  关律想了想,“现在成了世子的主力,带走的人本就是王爷为世子培养的亲兵……”  池虞点头,说道:“我虽不懂打仗,但是以我来看,不把所有赌注放在一张桌子上,分散损失、保留实力也不为一种聪明的做法。”  她眺望着远处逐渐通明的燕都繁华街巷。  “世子或许并不是在怨王妃娘娘而是在怪自己吧?”  ****  霍惊弦站在帐中的地图前,手掌自然展开贴在图上。

    北狄和通州边防的距离在牛皮地图之上不过一掌的距离。  近在咫尺,却胶着数十年。  那是他父亲还没能攻克的难题,是一场还没彻底分出胜负的战局。  “我当初是不是就应该留在燕都。”  冯铮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声音涩然却肯定道:“王爷不想让世子成为质子。”  霍惊弦想起那年他郊外遇伏,被围击之后为了引开追兵在山林里摔得满头是血,是他爹一人一马疾风迅雷般掠到他面前。  ——你是愿意在燕都一辈子锦衣玉食还是愿意跟你爹去通州骑烈马杀宿敌?  ——去通州!  那时候的霍惊还不懂,定北王为带他走,做了多大的让步。  可是狼崽子不在野地学会自己狩猎,只能吃别人扔下的肉果腹,终有一天会变成权势手底的狗。

    所以定北王不顾一切带走了他,换来了更多的忌惮。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的情感不能共同,但是言语却影响颇深。  乾北军在前线杀敌,他们在后方却暗自计算他们什么时候会反。  "我们霍家对大周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反心,却为何要将我们当逆贼叛党防备打压,多少年了,老爹吃了多少委屈,军部、户部没有哪一次是好好配合我们。”他的手在地图上重重一拍。  “我娘那样的傲气的人都被逼着去要钱要粮,不然乾北军就要饿着肚子过冬。”  冯铮看向他手掌摁住的地方。  北狄。  那才是大周的心腹大患。  “他们觉得狼喂饱了就会跑得快,反过来咬主人,可笑。”  两人同时注视眼前这张地图,静默许久,心里都有一种无力感在蔓延。

    霍惊弦移开手,重新打量着地图上的几个带着标注的点,忽而又道:“近年北狄仿佛往金兰上泼了一盆散沙,但是其势又像一个张开的网,隐隐有将通州四城笼下的趋势。”  北狄人的野心日渐膨胀,若说乾北军是带着枷锁的狼,他们就是脱缰的豺狗。  “西丹也在暗暗发展,虽然暂无争锋之意,可是却也不容小觑。”冯铮目光落在云嶂山脉。

    那儿有西丹的城防再远些被山嶂环绕之下的是西丹的王城。  西丹有山为屏有雪峰冰水为源头,还有辽阔的草原为跑马场。  土地肥沃,易守难攻。  在大周和北狄互相消磨的时候,它们偏安一隅、悄然发展,逐渐强盛到再次引起世人瞩目的地步。  “远交近攻。”  霍惊弦抛下话,离开地图,声音传来时带着些沉闷,“我可能需要和池虞做个交易。”  ****  池虞翌日醒来后头是抽痛的。  昨夜回到池府已经是深夜,因为她半道被劫而大月有昏迷不醒。

    院中的人不知前因后果,众人都慌了阵脚,急忙忙去了老夫人院里。  这一闹,就把整个池府炸了锅。  报官寻人,一样不落。  在众人忙得四仰八叉的时候,池虞却自己好当当回来了。  看着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池虞只好临场现编,给自己编出一个从小看她不顺眼的宿敌来,然后那宿敌被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后,保证从今往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此事不再声张计较。  池老夫人是一个一心向善的人,在她看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池虞以德报怨乃是大善之举,她心里还是赞同的。  唯一当场翻脸的是池尚书。  但是池虞就是闭口如瓶,绝口不提,一如她爹当初对于她娘离开的事,讳莫如深。  是一个不能碰的禁忌。  仿佛她知道了就会飞出池府,再也不被掌控。  池虞抬起两手揉着两边紧绷的穴位,觉得她的头疾除了是吹了一夜的冷风之外可能还是被她爹吼得。  随着她越长越大,和她爹的关系就仿佛到了穷途末路,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如何才能修复好两人的关系。  大概天下红雨,西山日升?  挞雷今天看见池虞格外的热情,殷勤地给她掀开门帘,回答她刚刚的问题,“聂叔啊,聂叔还在忙着冬粮制作吧!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给他带了些东西。”池虞模糊一说,提着裙摆跳过一个小水坑。  昨天夜晚通州下了一场秋雨,清晨刚歇。  干旱数月的大地饮了个饱,草叶之上都还垂着剔透的露珠。看上去还有几分可赏的雨后新景。

    然气温也因此急转,变得更加寒凉了,仿佛已经一脚跨入了初冬,池虞心想后日再来的时候得带上冬袄了。  想法刚冒出头,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可叹。  她竟然已经可以如此泰然处之,甚至就连可能会一年又一年和霍惊弦交换下去都考虑过了,需要什么带什么,就差把她的闺房直接从燕都搬过来了。  “聂叔!——”  挞雷的大嗓门大老远就把聂光从帐子里叫了出来。

    聂光钻出帐子,抬头就看见池虞提着裙走在挞雷的身前。  初看她时觉得她真是燕都一朵富贵花,现在怎么越看越像一个狗尾巴草。  不怪聂光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池虞的贴身婢女大月等人看见池虞现在这满脸的憨笑的模样肯定也会产生相同的想法。  池虞一扫昨夜的忧愁,笑容可掬地朝着聂光大力挥了挥手,“聂叔!”  聂光皱起了眉,不太高兴地说:“看着路,昨天下雨地上有……”  话还没听完,池虞已经一脚踩进了一个不明显的泥泞里。  湿润的土软趴趴的,池虞一脚下去魂飞魄散,要不是挞雷在后面拎了一下她的后领,她估计当场软了脚。  沾了一脚泥巴的池虞更和富贵花沾不着边。

    聂光看见准备当场表演狗尾巴草带泪的池虞朝着边上,指了指道:“去那边冲一冲水,再进来火炉边烤干。”  说完,他就自个转身进了帐子去。

    池虞冲完水后,边走边蹬着脚,走进烧着火的帐内,鞋面上的水都甩得差不多了。

    聂光的锅里不知道在煮着什么,连个眼神懒得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