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不必紧张,贫僧也是听闻你同儆之的儿子定了亲,所以也有私心想看看你。”  在一念法师格外温润的嗓音中,池虞缓过神来。  幸亏她对定北王府做过一翻了解,这才能把一念法师口中的‘儆之’同定北王联系在一起。  能以表字称呼,一般都是极为熟稔的人。  二十年前那场战事正是在定北王襄助才平息下来。  两人又是同时期的人物,相知相熟不足为奇。  池虞从前不信神佛,所以对一念法师了解甚浅。  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一切浅薄的认知都是临时抱佛脚。  想起来还有几分惭愧。  一念法师却仿若不察,手捏着大袖,隔着矮长桌给她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小施主,请坐。”  池虞作为燕都高门贵女,风华气度自不会差,世家礼仪表现在外就犹如呼吸吐纳一样自然,适才虽有稍许的失神但没有露出任何失礼的神色。  一念法师再邀,她就施施然走上前,规矩地跪坐在蒲团之上,目光自然落在眼前人身上,端看之下发觉他生得和圣上像,然而又不尽然。  元庆帝常年面目肃然,持衡拥璇十几年,周身威严气势寻常人都不敢直视。  而一念法师却慈眉善目,风姿淡雅,像是世外高人,浑身上下就差笼罩一层圣光了。  池虞恭敬伸出两手接过一念法师递给她的一杯醇茶,才开口问道:“大师和定北王爷相熟?”  一念法师收回手的同时注意到她腕骨上挂着的阳镯。  他目光微漾,随即两眼微阖,似陷入了某种回忆,过了一会那温和的声音才重新传来。  “二十年前有幸和定北王并肩一战,此间快意,难以忘怀。”  池虞听着他说并肩一战,再见他如今的姿容真的很难想象一脸佛光的他拿刀杀敌的模样。  但是池虞见过乾北的军,也见识了那辽阔的天地,这才能同一念法师起了共情。  那样的天穹之下,确实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冲动。  就仿佛自己能所向披靡,勇往直前。  “当世像儆之那样高山景行的人物寥若晨星,在行军打仗之上更是斗南一人。”一念法师对于定北王十分推崇,两句话下来已经将一个伟岸的形象勾勒而出。  池虞也敬仰英雄,因而侧耳聆听。  一念法师讲述的都是和西丹战事有关的,其中穿插着小世子、四岁的霍惊弦在里面的随军的事。  半师之谊也就是从这里来的。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已经都二十年过去了。”一念法师提起粗陶茶壶给两人续茶。  池虞倾身道谢。  一念法师看着她浅笑,目光虽然带有审视可却没有让人觉得不快,大概有一种被高人看相的感觉。  池虞有些紧张,忽然有些畏惧被人识破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悄然放下右手搁在膝头,把白玉镯掩在袖下。  “儆之的孩子很像他,虽然我和他有着半师之谊,但也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了,不过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像他父亲一样,池施主定能与他好好相处。”  池虞听这长辈一样殷殷关怀的话语,就明白了他将自己摆放的位置是故人。  看来霍惊弦这退婚三次的事,不胫而走,连深山清修的高僧都禅絮沾泥,忍不住一脚踏入红尘,点拨她一二。  池虞点了点头,宛若欣然赞同。  在他还清巨额债款前,关系是肯定不能搞僵的。  “小女得王妃娘娘青睐,定会好好与世子相处。”  池虞也不得不承认,因为霍惊弦这不省心的,王妃看她就跟看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哪能不待她好。  “王妃……”谈及此,一念法师忽然顿住了。  池虞有些奇怪,不过她对一念法师不太了解,并没有贸然开口催问。  虽然他的神情变了。  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微微露出一点瑕疵,让人不由好奇是什么让他露出一抹烦忧之色。  世人都有烦忧,池虞也不是懵懂莽撞的稚童,有的事,不知道还好。  一念法师也似乎察觉到这个话题的不妥,手指摩挲了几下手心的小叶紫檀佛珠。  “惊弦实在太久没有回到燕都,不说王妃念他,就是我也有些牵挂。”一念法师就连转移话题也如清风一样自然拂过,丝毫不让人有任何错愕,那丝平静之下的裂纹随着他坐直的身子半隐入阴影之中。  “可以的话,下次能带他一道来见我吗?”  池虞白皙的手指搭上黑棕色的粗陶杯,刚刚滚开的热水从杯身渗过热度,有些烫手。  氤氲的雾气从两人的杯子中袅袅升起,模糊了各自的神色。  池虞颔首,莞尔笑道:“好。”  若她面前有一面镜子,也许自己也会惊讶此刻她的表情。  “失礼了,絮叨了这么久往事,还没问过池施主来这里是有什么烦心事?”  池虞脑子还未转过来,开口就道:“我来求姻缘签的!”  话音落下,禅房里落针可闻。  “我是替友人求的!”池虞连忙弥补这个错漏,毫无心理负担拿出李孝怀当借口。  "可惜。”一念法师低声轻笑。  池虞一呆,他可惜什么?  “我不会算卦也不会看相,小施主找错人了。”  池虞心里缓了一口气,可不想被这位高人知道她心中不属意世子,以他对定北王推崇的心态没准还会觉得她不识抬举。  “那是小女唐突了,就不打扰大师清修,先行告辞了。”  池虞连忙起身,行礼告退。  直到走出几步,身后才传来声音。  “稍等。”  池虞手已经扶在了门边,虽然很意外会被叫住,但是也只能站定回首。  一念法师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  素白的禅衣衬得他欣长的身躯挺拔如松。  背着身后被树叶掩映的柔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刚刚瞧小施主似一直有疑在心,忧思存于心,累年不除,就如同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念法师循循善诱。  即便看不见他的神色,就凭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宛若像带着一只钩子,直直将人心底的欲望勾了出来。  池虞嘴张了张,终于还是把心底的存疑问了出来:“听大师的描述,定北王爷和定北王妃的关系是不是不好?”  一念法师对定北王有多推崇,便对这位王妃有多忽视,俨然觉得二人并不般配一般。  “伯劳飞燕不知凡几,瓶坠簪折,坠欢不可拾。”一念法师说罢,口里又念了一声佛偈,双手合十。  伯劳飞燕,大有民间谚语那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

    池虞微微凝眉,似在话语中嗅到定北王府平静表面之下的一丝不寻常。  ****  出了禅房,外面的光线比之刚来的那会已经暗了许多,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云朵,将天光笼在云层之后。  李孝怀迎面走来,上前就小声道:“这斋房你吃不成啦!”  池虞虽然也没有多期待这里的斋饭,可是闻言还是疑惑问道:“为何?”  “我老子来啦!”李孝怀皱了眉心,一副嫌弃不行的模样,“难道这世上还有皇帝解决不了的事,得来求神拜佛?”  池虞瞟了一眼李孝怀,心想这也是一个从不见神求佛的主,怕是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他叔伯之类的亲人。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么巧,要跟元庆帝碰上了,这也是她不想的。  那原先领着他们来的小沙弥从身后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大师让我来给两位施主引路,我们这边有一条偏僻的小路,可以避开贵人,就是有些陡峭难行。”  李孝怀一个正被禁足的皇子当然不想正面跟他爹碰上,连忙扯着池虞道:“不怕,下山我走前面,你就是摔也先把我砸死。”  池虞无语半响,“我素来行得稳当,要摔也是你摔。”  好端端地咒她摔跤做什么?  小沙弥连忙带路。  就在他们下山之际,另有年轻的僧人带着一行人来到了禅房前。  一念法师闻声而出,早早立在门旁,脸上淡笑不减,但是气度却迥然不同。  对着来人,不迎也不避,只是把那抹淡笑放大。  “皇兄,来得好快。”  元庆帝手一抬,挥退了身后跟来的人,就连灵山寺的僧人也十分识趣地退避走远。  青石铺地,枯黄了的野草从石缝里挣扎伸头,在帝王精致的皂靴下寸寸折断。  “六弟才是,好快的手。”  “时也命也。”一念法师微微欠身,似乎朝着皇帝弯腰行礼,又仿佛在做一个谦让的姿态,“机缘巧合罢了。”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不该再做多余的事。”  “圣上哪里话,贫僧早已望岫息心,做一林下神仙。”  隔着几步的距离,这一对宛若照着镜子长的兄弟,各执一词,无人软下态度。  过了须臾还是一念法师双手合十,说道:“我知圣上勤民听政,旰衣宵食,一心想要拔除大周的沉疴宿疾,贫僧也是葵藿倾阳,一心向着圣上,在我佛跟前,日日祝愿圣上治理之下,大周海晏河清、重乐太平。”  元庆帝看着他半响,轻声道:“做你的神仙去罢,红尘事红尘了,朕自己处置。”  皇帝微微扬起下颚,那双眼睛落在他孪生兄弟身上,极其复杂。  再轻而淡的语气之中也是不容忽视的警告。